艳异编卷九
宫掖部五
海山记隋炀帝生时,有红光烛天,里中牛马皆鸣。先是独孤后梦龙出身中,飞高十余里,龙堕地,尾辄断。以告文帝。帝沉吟默塞不答。帝三岁,戏于文帝前。文帝抱之,玩视甚久,曰:“是儿极贵,恐破吾家。”自兹,虽爱帝而亦不快于帝。帝十岁,好观古今书传,至于方药、天文、地理、伎艺、术数,无不通晓。然而性偏急,阴贼刻忌,好钩索人情深浅。时杨素有战功,方贵用事,帝倾意结之。文帝得疾,内外莫有知者。帝坐便室,召素谋曰:“君国之元老,能了吾家事者君也。”乃私执素手曰:“使我得志,我亦终身报公。”素曰:“待之。当自有计。”素木入在疾,文帝见素,起坐,谓素曰:“吾尝亲锋刃,冒矢石,出入死生,与子同之,方享今日之贵。吾自惟不免此疾,不能临天下。汝亦吾族中人,吾不讳,汝立吾儿勇为帝。汝背吾言,吾去世亦杀汝。此事吾不语人。”素曰:“国本不可屡易,臣不敢奉诏。”文帝因愤懑,乃大呼左右曰:“召吾儿勇来!”乃气哽塞,回面向内不言。素乃出语帝曰:“事未可,更待之。”有顷,左右出报素曰:“帝呼不应,喉中呦呦有声。”帝拜素曰:“以终身累公。”素急入,帝已崩矣,乃不发丧。明日,素袖遗诏立帝。时百官犹未知。素执圭谓百官曰:“大行遗诏立帝,有不从者戮于此!”左右扶帝上殿,帝足弱,欲倒者数四,不能上。素下,去左右,以手扶接帝。帝援之乃上。百官莫不嗟叹。素归,谓家人辈曰:“小儿子吾已提起,教作大家。即不知了当得否?”素恃己有功,见帝多呼为郎君。侍宴内殿,宫人偶覆酒污素衣,素怒,叱左右引下加挞焉。帝颇恶之,隐忍不发。一日,帝与素钓鱼于池,并坐,左右张伞以遮日。帝起如厕,回见素坐赭伞下,风骨秀异,堂堂然。帝大忌之。帝多欲有所为,素辄请而抑之。由是愈有害素意。会素死,帝曰:“使素不死,夷其九族。”先,素欲入朝,出见文帝执金钺逐之曰:“此贼!吾欲立勇,汝竟不从吾言,今必杀汝!”素惊呼入室,召子弟二人而语曰:“吾必死矣!出见文帝。”语不移时,素死。帝自素死,益无惮,乃辟地周二百里为西苑,役民力常百万。苑内为十六院,聚巧石为山,凿池为五湖四海。诏天下境内所有鸟兽草木,驿至京师。 天下共进花木鸟鲁鱼虫,莫知其数,此不俱载。诏定西苑 十六院名: 景明一 迎晖二 栖鸾三 晨光四 明霞五 翠华 六 文安七 积珍八 影纹九 仪凤十 仁智十一 清修十二 宝林十三 和明十四 绮阴十五 绛阳十六,皆帝自制名。院有二十人,皆择宫中佳丽谨厚有容色美人实之。每一院,选帝常幸御者为之首。每院有宦者,主出入易市。又凿五湖,每湖方四十里。东日翠光湖,南日迎阳湖,西曰寒光湖,北曰洁水湖,中日广明湖。湖中积土石为山,构亭殿,曲屈环绕澄碧,皆穷极人间华丽。又凿北海,周环四十里。中有三山,效蓬莱、方丈、瀛洲,上皆台榭回廊。水深数丈,开沟通五湖四海。沟尽通行龙凤舸;帝多泛东湖。因制湖上曲《望江南》八阕云:湖上月,偏照列仙家。水浸寒光铺枕簟,浪摇睛影走金蛇。偏称泛灵槎。光景好,轻彩望中斜。清露冷侵银兔影,西风吹落桂枝花。开宴思无涯。 湖上柳,烟里不胜垂,宿露洗开明媚眼,东风摇弄好腰枝。烟雨更相宜。环曲岸,阴覆画桥低,线拂行人春晚后,絮飞晴雪暖风时。幽意更依依。 湖上雪,风急堕还多。轻片有时敲竹户,素华无韵入澄波。望外玉相磨。湖水远,天地色相和。仰面莫思梁苑赋,朝来且听玉人歌。不醉拟如何? 湖上草,碧翠浪通津。修带不为歌舞缓,浓铺堪作醉人茵。无意衬香裳。晴霁后,颜色一般新。游子不归生满地,佳人远意寄青春。留咏卒难伸。 “湖上花,天水浸灵葩。浅蕊水边匀玉粉,浓苞天外剪明霞。只在列仙家。开烂熳,插鬓若相遮。水殿春寒幽冷艳,玉轩晴照暖添华。清赏思何赊。 湖上女,精选正轻盈。犹恨乍离金殿侣,相将尽是采莲人。清唱谩频频。轩内好,嬉戏下龙津。玉朱弦闻昼夜,踏青斗草事青春。玉辇从群真。 湖上酒,终日助清欢。檀板轻声银甲缓,酪浮香米玉蛆寒。醉眼暗相看。春殿晚,仙艳奉杯盘。湖上风光真可爱,醉乡天地就中宽。帝主正清安。 湖上水,流绕禁园中。斜日暖摇青翠动,落花香暖众纹红。未起清风,闲纵目,鱼跃小莲东。泛泛轻摇兰棹稳,沉沉寒影上仙宫。远意更重重。帝常游湖上,多令宫中美人歌此曲。大业六年,后苑草木鸟兽繁息茂盛。桃蹊柳径,翠荫交合; 金猿青鹿,动辄成群。自大内开为御道,直通西苑,夹道植长松高柳。帝多幸苑中,去来无时,侍御多夹道而宿。帝往往中夜即幸焉。一夕,帝泛舟游北海,与宦人十数,或升海山。是时月色朦胧,晚风轻软,浮浪无声,万籁俱寂,恍惚间水上有一小舟,只容两人,帝谓十六院中美人。洎至,首一人先登,赞唱:“陈后主谒帝。”帝意恍惚,亦忘其死。帝幼年与后主甚善,乃起迎之。后主再拜,帝亦鞠躬劳谢。既坐,后主曰:“忆昔与帝同队戏,情爱甚于同气。今陛下富有四海,令人钦服。始者谓帝将致理于三王之上,今乃甚取当时之乐以快平生,亦甚美事。闻陛下已开隋渠,引洪河之水,东游维扬,因作诗来奏。”乃探怀出诗上帝。诗曰:隋室开兹水,初心谋太奢。 一千里力役,百万民吁嗟。 水殿不复反,龙舟成小暇。 溢流随陡岸,浊浪喷黄沙。 两人迎客至,三月柳飞花。 日脚沉云外,榆梢噪瞑鸦。 如今游士俗,异日便无家。 且乐人间景,休寻海上槎。 人喧舟舣岸,风细锦帆斜。 莫言无后利,千古壮京华。帝观诗,佛然怒曰:“生死,命也。兴数也。尔安知吾开河为后人之利?”帝怒叱之。后主曰:“子之壮气,能得几日?其终始更不若吾。”帝乃起而逐之。后主走,曰:“且去,且去。后一年,吴公台下相见。”乃没于水际。帝方悟其死,兀然不自知,惊悸移时。一日,明霞院美人杨夫人喜报帝曰:“酸枣邑所进玉李,一夕忽长,清阴数亩。”帝沉默甚久,曰:“何故而忽茂?”夫人云:“是夕,院中人闻空中若有千百人,语言切切,云:‘李木当茂。洎晓看之,已茂盛如此。”帝欲伐去。左右或奏曰:“木德来助之应也。”又一夕,晨光院周夫人来奏云:“院中杨梅一夕忽尔繁盛。”帝喜,问曰:“杨梅之茂,能如玉李乎?”或曰:“杨梅虽茂,终不敌玉李之盛。”帝往两院观之,亦自见玉李至繁茂。后梅李同时结实,院妃来献。帝问二果孰胜。院妃曰:“杨梅虽好,味清酸,终不若玉李之甘。苑中人多好玉李。”帝叹曰:“恶杨好李,岂人情哉,天意乎!”后帝将崩扬州,一日,院妃报杨梅已枯死。帝果崩于扬州。异乎!一日,洛水渔者获生鲤一尾,金鳞赭尾,鲜明可爱。帝问渔者之姓。姓解,未有名。帝以朱笔于鱼额书“解生”字以记之,乃放之北海中。后帝幸北海,其鲤已长丈余,浮水见帝,其鱼不没。帝时与萧院妃同看,鱼之额朱字犹存,惟“解”字无半,尚隐隐“角”字存焉。萧后曰:“鲤有角,乃龙也。”帝曰:“朕为人主,岂不知此意?”遂引弓射之。鱼乃沉。 大业四年,道州贡矮民王义,眉目浓秀,应对甚敏。帝尤爱之。常从帝游,终不得入宫。帝曰:“尔非宫中物。”义乃自宫。帝由是愈加怜爱,得出入。帝卧内寝,义多卧榻下;帝游湖海回;义多宿十六院。一夕,帝中夜潜入栖鸾院。时夏气暄烦,院妃庆儿卧于帘下。初月照轩,颇明朗。庆儿睡中惊魇,若不救者。帝使义呼庆儿,帝自扶起,久方清醒。帝曰:“汝梦中何苦如此?”庆儿曰:“妾梦中如常时,帝握妾臂,游十六院。至第十院,帝坐殿上,俄时火发。妾乃奔走。回视帝坐烈焰中,妾惊呼人救帝。久方睡觉。”帝自强解曰:“梦死得生。火有威烈之势,吾居其中,得威者也。”大业十年,幸江都被弑。帝入第十院,居火中,此其应也。龙舟为杨玄感所烧。后敕扬州刺史再造,制度又华丽,仍长广于前舟。舟初来进,帝东幸维扬,后宫十六院皆随行。西苑令马守忠别帝曰:“愿陛下早还都辇,臣整顿西苑以待乘舆之来。西苑风景台殿如此,陛下岂不思恋,舍之而远游也?”又泣下。帝亦怆然,谓守忠曰:“为吾好看西苑,无令后人笑吾不解装景趣也!”左右甚疑讶。帝御龙舟,中道,夜半,闻歌者甚悲。其歌曰:我兄征辽东,饿死青山下。 令我挽龙舟,又困隋堤道。 方今天下饥,路粮无些少。 前去三十程,此身安可保。 寒骨枕荒沙,幽魂泣烟草。 悲损闺内妻,望断吾家老。 安得义男儿,悯此无主尸。 引其孤魂回,负其白骨归。帝闻其歌,遂遣人求其歌者,至晓不得其人。帝颇彷徨,通夕不寐。扬州朝百官,天下朝贡使,无一人至者。有来者,在途,遭兵夺其贡物。帝犹与群臣议,诏十三道起兵,诛不朝贡者。帝知其世祚已去,意欲遂幸永嘉,群臣皆不愿从。帝未遇害前数日,帝亦微识玄象,多夜起观天。乃召太史令袁充,问曰:“天象如何?”充伏地泣涕曰:”星文文恶,贼星逼帝座甚急。恐祸起旦夕,愿陛下遽修德灭之。”帝不乐,乃起,入便殿,按膝俯首不语。顾玉义曰:“汝知天下将乱乎?汝何故省言而不告我也?”义泣对曰,“臣远方废民,得蒙上贡,自入深宫,久膺圣泽,又尝自宫,以近陛下。天下大乱,固非今日,履霜坚冰,其来久矣。臣料大祸,事在不救。”帝曰:“子何不早告我也?”义曰:“臣不早言,言,即死久矣。”帝乃泣下,曰:“卿为我陈成败之理。朕贵知也。”翌日,义上书云:“臣本出南楚卑薄之地,逢圣明为治之时。不爱此身,愿从入贡,臣本侏儒,性尤蒙滞。出入左右,积有岁华,浓被圣私,皆逾素望,侍从乘舆,周旋台阁。臣虽至鄙,酷好穷经,颇知善恶之本源,少识兴亡之所以。还往民间,周知利害。深蒙顾问,方敢敷陈,自陛下嗣守元符,体临大器,圣神独断,谏净莫从,独发睿谋,不容人献。大兴西苑,两至辽东,龙舟逾于万艘,宫阙遍乎天下,兵甲常役百万,士民穷乎山谷。征辽者百不存十,殁葬者十未有一,帑藏全虚,谷粟涌贵。乘舆竟往,行幸无时,兵士时从,常逾万人。遂令四方失望,天下为墟。方今有家之村,存者可数。子弟死于兵役,老弱困于蓬蒿,兵尸如岳,饿殍盈郊,狗彘厌人之肉,乌食人之余。臭闻千里,骨积高原,膏血草野,狐犬尽肥,阴风元人之墟,鬼哭寒草之下。目断平野,千里元烟。万民剥落,不保朝昏,父遗幼子,妻号故夫。孤苦何多,饿殍尤甚,乱离方始,生死孰知。人主爱人,一何如此?陛下恒性毅然,孰敢上谏。或有鲠言,又令赐死,臣下相顾,钳结自全。龙逢复生,安敢议奏?左右近臣,阿谀顺旨,迎合帝意,造作拒谏,皆出此途,乃逢富贵。陛下恶过,从何得闻?方今又败辽师,再幸东土,社稷危于春雪,干戈遍于四方,生民已入涂炭,官吏犹未敢言。陛下自惟,若何为什?陛下欲兴师则兵吏不顺,欲行幸则将卫莫从。适当此时,如何自处?陛下虽欲发愤修德,特加爱民。圣慈虽切救时,天下不可复得。大势已去,时不再来。巨厦之崩,一木不能支;洪河已决,掬壤不能救。臣本远人,不知忌讳。事急至此,安敢不言?臣今不死,后必死兵,敢献此书,延颈待尽。”帝省义奏,曰:“自古安有不亡之国,不死之主乎?”义曰:“陛下尚犹蔽饰己过。陛下常言,吾当跨三皇,超五帝,下视商周,使万世不可及。今日之势如何?能自复回都辇乎?”帝乃泣下,再三嘉叹。义曰:“臣昔不言,诚爱生也。今既且奏,愿以死谢也。天下方乱,陛下自爱。”少选,报云:“义自刎矣。”帝不胜悲伤,特命厚葬焉。不数日,帝遇害。时中夜,闻外切切有声。帝急起,衣冠御内殿。坐未久,左右伏兵俱起,司马戡携刃向帝。帝叱之曰:“吾终年重禄养汝。吾无负汝,汝何负我?”帝常所幸朱贵儿在帝旁,谓戡曰:“三日前,帝虑侍卫秋寒,诏宫人悉絮袍裤。帝自临视,数千袍两日毕工。前日赐公等,岂不知也?尔等何敢逼乘舆?”乃大骂戡。戡曰:“臣实负陛下。但今天下俱胁叛,二京已为贼据,陛下归亦无路,臣生亦无门。臣已亏臣节,虽欲复已不可得也,愿得陛下首以谢天下。”乃携剑上殿。帝复叱曰:“汝岂不知,诸侯之血入地大旱,况人主乎?”戡进帛。帝入内阁自经。贵儿犹大骂不息,为乱兵所杀耳。 迷楼记炀帝晚年,尤沉迷女色。他日,顾谓近侍曰:“人主享天地之富,亦欲极当年之乐,自快其意。今天下安富,海内无事,此吾得以遂其乐也。今宫殿虽壮丽显敞,苦无曲房小室,幽轩短槛。若得此,则吾期老于其中也。”近侍高昌奏曰:“臣有友项升,浙人也,自言能构宫室。”翌日,召而问之。升曰:“臣乞先进图本。”后日进图。帝览,大悦。即日诏有司,供具材木,凡役夫数万,经岁而成。楼阁高下,轩窗掩映。幽房曲室,玉栏朱,互相连属,回环四合,曲屋自通,千门万牖,上下金碧。金虬伏于栋下,玉兽蹲于户旁,壁砌生光,琐窗射日。工巧之极,自古无有也。费用金玉,帑库为之一虚。人误入者,虽终日不能出。帝幸之,大喜,顾左右曰:“使真仙游其中,亦当自迷也。可目之日迷楼。”诏以五品官赐升,仍给内库帛千匹赏之。诏选后宫良家女数千,以居楼中,每一幸,有经月而不出。是月,大夫何稠进御童女车,车之制度绝小,只容一人,有机处于其中,以机碍女之手足,女纤毫不能动。帝以处女试之,极喜。召何稠语之曰:“卿之巧思,一何神妙如此?”以千金赠之,旌其巧也。何稠出,为人言车之机巧。有识者曰:“此非盛德之器也。”稠又进转关车,车周挽之,可以升楼阁如行平地。车中御女则自摇动,帝尤喜悦。谓稠曰:“此车何名也?”稠曰:“臣任意造成,未有名也。愿帝赐佳名。”帝曰:“卿任其巧意以成车,朕得之,任其意以自乐,可名任意车也。”何稠再拜而去。帝令画工绘士女会合之图数十幅,悬于阁中。上官时自江外得替回。铸乌铜屏数十面,其高五尺而阔三尺,磨以成鉴,为屏,可环于寝所,诣阙投进。帝以屏内迷楼,而御女于其中,纤毫皆入于鉴中。帝大喜曰:“绘画得其象耳。此得人之真容也,胜绘画万倍矣。”又以千金赐上官时。帝日夕沉荒于迷楼,罄竭其力,亦多倦怠。顾谓近侍曰:“朕忆初登极日,多辛苦无睡,得妇人枕而藉之,方能合目。才似梦,则又觉。今睡则冥冥不知返,近女色则惫,何也?”他日,矮民王义上奏曰:“臣田野废民,作事皆不胜人。生于辽旷绝远之域,幸因入贡,得备后宫扫除之役。陛下特加爱遇,臣尝自宫以侍陛下。自兹出入卧内,周旋宫室,方今亲信,无如臣者。臣由是窃览殿中简编,反复玩味,微有所得。臣闻精气为人之聪明。陛下当龙潜日,先帝勤俭,陛下鲜亲声色,日近善人。陛下精实于内,神清于外,故日夕无寝,陛下自数年声色无数,盈满后宫,日夕游宴于其中。自非岁节大辰,何尝临御前殿?其余多不受朝。或引见远人,非时庆贺,亦日宴坐朝,曾未移刻,则圣躬起入后宫。夫以有限之体而投无尽之欲,臣固知其竭也。臣闻古者有野叟独歌舞于盘古之上。人询之曰:‘子何独乐之多也?’叟曰:‘吾有三乐,子知之乎?’‘何也?’叟曰:‘人生难遇太平世。吾今不见兵革,此一乐也。人生难得支体完备。吾身不残疾,此二乐也。人生难得寿。吾今年八十矣,此三乐也。其人叹赏而去。陛下享天下之富贵,圣貌轩逸,龙章凤姿,而不自爱重,其思虑固出于野叟之外。臣蕞尔微躯,难图报效,罔知忌讳,上逆天颜。”因俯伏泣涕。帝乃命引起。翌日,召义语之曰:“朕昨夜思汝言,极有深理。汝真爱我者也。”乃命义后宫择一静室,而帝居其中,宫女皆不得入。居二日,帝忿然而出曰:“安能悒悒居此乎?若此,虽寿千万岁,将安用也。”乃复入迷楼。宫女无数,后宫不得进御者亦极多。后宫侯夫人有美色,一日,自经于栋下。臂悬锦囊,中有文。左右取以进帝,乃诗也。《自感》三首,云: 庭绝玉辇迹,芳草渐成窠。 隐隐闻箫鼓,君恩何处多?欲泣不成泪,悲来翻强歌。 庭花方烂慢,无计奈春何。春阴正无际,独肯意如何? 不及闲花柳,翻承雨露多。《看梅》二首,云: 砌雪无消日,卷帘时自颦。 庭梅对我有怜意,先露枝头一点春。香清寒艳好,谁识是天真。 玉梅谢后阳和至,散与群芳自在春。 《妆成》云: 妆成多自惜,梦好却成悲。 不及杨花意、春来到处飞。《遣意》云:秘洞扃仙卉,雕窗锁玉人。 毛君真可戮,不肯写昭君。《自伤》云:初入承明日,深深报未央。 长门七八载,无复见君王。 春寒入骨清,独卧愁空房。 飒履步庭下,幽怀空感伤。 平日新爱惜,自待聊非常。 色美反成弃,命薄何可量? 君恩实疏远,妾意徒访惶。 家岂无骨肉,偏亲老北堂。 此身无羽翼,何计出高墙? 性命诚所重,弃割良可伤。 悬帛朱栋上,肝肠如沸汤。 引颈又自惜,若有丝牵肠。 毅然就死地,从此归冥乡!帝见其诗,反复伤感。帝往视其尸,曰:“此已死,颜色犹美如桃花。”乃急召中使许廷辅曰:“朕向遣汝,择后宫女入迷楼,汝何故独弃此人也?”乃令廷辅就狱,赐自尽,厚礼葬侯夫人。帝日诵诗,酷好其文,乃令乐府歌之。帝又于后宫亲择女百人入迷楼。大业八年,方士进大丹,帝服之,荡思愈不可制,日夕御女数十人。入夏,帝烦躁,日引饮数百杯,而渴不止。医丞莫君锡上奏曰:“帝心脉烦盛,真元太虚,多饮,即大疾生焉。”因进剂治之。仍乞置冰盘于前,惮帝日夕朝望之,亦治烦躁之一术也。自兹,诸院美人各市冰为盘,以望行幸,京师冰为之踊贵,藏冰之家,皆获千金。大业九年,帝将再幸江都。有迷楼宫人静夜亢声歌云:“河南杨柳谢,河北李花荣。杨花飞去落何处?李花结果自然成。”帝闻其歌,披衣起听,召宫女问之云:“孰使汝歌也?汝自歌之耶?”宫女曰:“臣有弟在民间,因得此歌,曰‘道途儿童多唱此歌。’”帝默然久之,曰:“天启之也, 天启之也!”帝因索酒,自歌云:宫木阴浓燕子飞,兴衰自古漫成悲。 他日迷楼更好景,宫中吐艳恋红辉。歌竟,不胜其悲。近侍奏:“无故而歌,又悲,臣皆不晓。”帝曰:“休间。他日自知也。”后帝幸江都。唐帝提兵号令入京,见迷楼,大惊曰:“此皆民膏血所为也!”乃命焚之。经月火不灭,前谣前诗皆见矣。方知世代兴亡,非偶然也。 大业拾遗记大业十二年,炀帝将幸江都,命越王侑留守东都,宫女半不随驾,拜泣留帝。言辽东小国,不足以烦大驾,愿择将征之。攀车留籍指血染鞅,帝意不回。因戏飞白题二十字,赐守宫女云:我梦江都好,征辽亦偶然。 但存颜色在,离别只今年。车驾既行,师徒百万,前趋大桥未就,则命云屯将军麻叔谋浚黄河人汴堤,使胜巨舰。叔谋衔命,甚酷,以铁脚木鹅试彼浅深。鹅止,谓浚河之夫不忠,队伍死水下!至今儿啼,闻人言“麻胡来”即止。其讹言畏人皆若是。帝离都旬日,幸宋何妥所进车。车前只轮高广,疏钉为刃,后只轮庳下,以柔榆为之,使滑动不滞,使牛御焉(车名见何妥传),自都抵汴郡,日进御车女,垂鲛绡网,杂缀片玉鸣铃,行摇玲珑,以混车中笑语,冀左右不闻也。长安贡御车女袁宝儿,年十五,腰肢纤堕,呆憨多态,帝宠爱之特厚。时洛阳进合蒂迎辇花。云得之嵩山坞中,人不知名,采者异而贡之。会帝驾适至,因以迎辇名之。花外殷紫,内素腻菲芬,粉蕊,心深红,跗争两花,枝干烘翠,类通草无刺,叶圆长薄,其香气芬馥,或惹襟袖,移日不散,嗅之令人不多睡。帝令宝儿持之,号日司花女。时诏虞世南草征辽指挥德音敕于帝侧,宝儿注视久之,帝谓世南曰:“昔传飞燕可掌上舞,朕常谓儒生饰于文字,岂人能若是乎?及今得宝儿,方昭前事,然多憨态。今注目于卿,卿才人,可便嘲之。”世南应诏为绝句曰:学画鸦黄半未成,垂肩袖太憨生, 缘憨却得君王惜,常把花枝傍辇行。上大悦。至汴,帝御龙舟,萧妃乘凤舸,锦帆彩缆,穷极侈靡,舟前为舞台,台上垂蔽日帘,帘即蒲泽国所进,以负山蚊睫纫莲根丝,贯小珠问睫编成。虽晓日激射,而光不能透。每舟择妙丽长白女子千人,执雕板镂金揖,号为殿脚女。 一日,帝将登凤舸,凭殿脚女吴练仙肩,喜其柔丽,不与群辈齿。爱之甚,久不移步。绛仙善画长蛾眉,帝色不自禁。回辇,召绛仙,将拜捷好。适值绛仙下嫁为玉工万群妻,故不克谐。帝寝兴罢,擢为龙舟首揖,号曰崆峒夫人,由是,殿脚女争效为长蛾眉。司官吏日给螺子黛五斛,号为蛾绿。螺子黛,出波斯国,每颗值十金。后征赋不足,杂以铜黛给之。独绛仙得赐螺黛不绝。帝每倚帘视绛仙,移时不去。顾内谒者云:“古人言秀色若可餐。如绛仙真可疗饥矣。”因吟诗揖篇赐之曰: 旧曲歌桃叶,新妆艳落梅。 将身旁轻楫,知是渡江来。诏殿脚女千辈唱之。时,越溪进耀光绫,绫纹突起有光彩。越人乘樵风舟,泛于石帆山下,收野茧缫之。缫丝女夜梦神人告之曰:“禹穴三千年一开,汝所得野茧,即江淹文集中壁鱼所化也。丝织为裳,必有奇文。”织成果符所梦,故进之。帝独赐司花女洎绛仙,他姬莫预。萧妃恚妒不怿。由是二姬稍稍不得亲幸。帝尝醉游诸宫,偶戏官婢罗罗者,罗罗畏萧妃,不敢迎帝,且辞以有程姬之疾,不可荐寝。帝乃嘲之曰:个人无赖是横波,黛染隆颅簇小蛾。 幸得留侬伴成梦,不留侬住意如何?帝自达广陵宫中,多效吴言,因有侬语也。帝昏湎滋深,往往为妖祟所惑,尝游吴公宅鸡台,恍惚间与陈后主相遇,尚唤帝为殿下。后主戴车纱皂帻,青绰袖,长裾,绿锦纯缘紫纹,方平履,舞女数十许,罗侍左右。中一女迥美,帝屡目之。后主云,“殿下不识此人耶?即丽华也。每忆桃叶山前,乘战舰与此子北渡。尔时丽华最恨,方倚临春阁,试东郭紫毫笔,书小砑红绡作答江令壁月句。未终,见韩擒虎跃青骢驹,拥万甲直来冲人,都不存去就。至今日。”俄以绿文测海蠡,酌红粱新酿劝帝。帝饮之,甚欢。因请丽华舞玉树后庭花。丽华白后主,辞以抛掷岁久,自井中出来,腰肢依巨,元复往时姿态。帝再三索之,乃徐起终一曲。后主问帝:“萧妃何如此人?”帝曰:“春兰秋菊,各一时之秀也。”后主复诵诗十数篇,帝不记之。独爱小窗诗及寄侍儿碧玉诗。小窗诗云:午醉醒来晚,无人梦自惊, 夕阳如有意,偏傍小窗明。寄碧玉诗云:离别肠应断,相思骨合销, 愁魂若飞散,凭仗一相招。丽华拜求帝一章,辞以不能。丽华笑曰:“尝闻‘此处不留侬,会有留侬处’,安可言不能?”帝强为之。操觚曰:见面无多事,闻名尔许时, 坐来生百媚,实个好相知。丽华捧诗,然不怿。后主问帝:“龙舟之游,乐乎?始谓殿下致治在尧舜之上,今日复此逸游,大抵人生各图快乐。曩时何见罪之深耶。三十六封书,至今使人怏怏不悦。”帝忽悟,叱之云:“何今日尚目我为殿下,复以往事讯我耶?”随叱声,恍然不见。 帝幸月观,烟景清朗,中夜,独与萧妃起临前轩。帘栊不开,左右方寝。帝凭妃肩说东宫时事。适有小黄门映蔷蔽丛调宫婢,衣带为蔷蔽结,笑声哧哧不止。帝望见腰肢纤弱,意为宝儿有私。帝披单衣,亟行擒之。乃宫婢雅娘也。回入寝殿,萧妃俏笑不知止。帝因曰:“往年私幸妥娘时,情态正如此。此时虽有性命,不复惜矣。后得月宾,被伊作意态不彻,是时侬怜心不减今日对萧娘情态,曾效刘孝绰为杂忆诗,常念与妃,妃记之否?”萧妃承问,即念云:“忆睡时,待来刚不来。卸妆仍索伴,解佩更相催。博山思结梦,沉水未成灰。”又云:“忆起时,投签初报晓。被惹香黛残,枕隐金钗袅。笑动上林中,除却司晨鸟。”听之咨嗟云:“日月遄逝,今来已是几年事矣。”妃因言:“闻说方外群盗不少,幸帝图之。”帝曰:“侬家事,一切已托杨素了,人生能几何,纵有他变,侬终不失作长城公。汝无言外事也。”帝尝幸昭明文选楼,车驾未至,先命宫娥数千升楼迎侍。微风东来,宫娥衣被风绰,直泊肩项。帝睹之色荒愈炽,因此乃建迷楼。择下俚稚女居之,使衣轻罗单裳,倚槛望之势若飞举。又名香于四隅,烟气霏霏常若朝雾未散,谓为神仙境不我多也。楼上张四宝帐,帐各异名,一名散春愁,二名醉忘归,三名夜酣香,四名延秋月。妆奁、寝衣、帐各异制。帝自达广陵,沉缅失度,每睡,须摇顿四体,或歌吹齐鼓,方就一梦。侍儿韩俊娥,尤得帝意。每寝必召令振耸支节,然后成寝。别赐名为来梦儿。萧妃常密讯俊娥曰:“帝体不舒,汝能安之,岂有他媚?”俊娥畏威进言:“妾从帝自都城来,见帝常在何妥车,车行高下不等,女态自摇,帝就摇怡悦。妾今幸承皇后恩德,侍寝帐下,私效车中之态以安帝耳,非他媚也。”他日,萧后诬罪去之,帝不能止。暇日登迷楼忆之,题东南柱二篇云:黯黯愁侵骨,绵绵病欲成, 须知潘岳鬓,强半为多情。又云:不信长相忆,丝从鬓里生, 闲来倚楼立,相望几含情。殿脚女自至广陵,悉命备月观行宫,由是,绛仙等亦不得亲侍寝殿。有郎将自瓜州宣事回,进合欢水果一器,帝命小黄门以一双驰骑赐绛仙。遇马急摇解。蜂仙拜赐不然,因附红笺小简上进曰:驿骑传双果,君王宠念深。 宁知辞帝里,无复合欢心。帝省章不悦,顾黄门曰:“绛仙如何来辞怨之深矣?”黄门惧拜而言:“适走马摇动,及月观,果已离解,不复连理。”帝意不解,因言曰:“绎仙不独貌可观,诗意深切,乃女相如也。亦付谢左贵嫔乎?” 帝于宫中,尝小会,为拆字令,取左右离合之意。时杳娘侍侧。帝曰:“我取杏字为十八日。”杳娘复解罗字为四维。帝顾萧妃曰:“尔能拆朕字乎?不能当醉一杯。”妃徐曰:“移左画居右,岂非渊字乎?”时人望多归唐公,帝闻之不怿。乃言:“吾不知此事,岂为非圣人耶?”于是,奸蠢起于内,盗贼攻于外,直阁斐虔通、虎赍郎将司马德勤等,引左右屯卫将军字文化及将谋乱,因请放官奴分直上下。帝可奏,即宣诏云:“门下,寒暑迭用所以成岁功也。日月代明,所以均劳逸也。故士子有游息之谈,农夫有休劳之节。咨尔髡众,服役甚勤,执劳无怠。埃溢于爪发,虮虱结于兜鍪。朕甚悯之,俾尔休番,从便亿戏。无烦方朔滑稽之请,而从卫士递上之文。朕于待从之间,可谓恩矣。可依前件事。”是有焚草之变。 右《大业拾遗记》者,上元县南朝故都,梁建瓦棺寺阁,阁南隅有双阁,闭之忘记岁月。会昌中,诏拆浮图,因开之。得笔千余头,中藏书一帙。虽皆随手靡书,而文字可纪者,乃隋书遗稿也,中有生白藤纸数幅,题为南部烟花录,僧志彻得之。及焚释氏群经,僧人惜其香轴,争取纸尾拆去,视轴,皆有鲁郡文中颜公名题云手写,是录即前之笔,可不举而知也。志彻得录前事。及取隋书校之,多隐文,特有符会,而事颇简脱。岂不以国初将相争以王道辅政,颜公不欲华靡前迹,因而削乎。今尧风已还,得车斯驾,独惜斯文湮没,不得为词人才子谈柄。故编云《大业抬遗记》。本文缺落凡十七八,悉而补之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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